方伎：

林虛泉，林端，號虛泉，明萬歴間涪州名家子。生而頴異，出就外傅，常見黃冠相隨，父母不能制，从之遂多異術。每出行負行李入人家，或主人不接，則虛掛中堂；與食則食，不與則囊中諸饌備陳，異香滿室，反請主人共酌，盡歡乃去。州守聞其名，訪之，延守上坐，頃刻珍羞羅列，備極欵洽。時多蠅蚋，守問虛泉曰：「是可驅否？」曰：「可。」喚侍役取泥一握，揑作蝦蟆數隻，跳躍筵上，諸蠅蚋盡去。是夜，守宿其家，池塘蛙聲聒耳，不可耐。守曰：「盍驅之？」卽取架上白紙數張，碎作寸許，投之水中，其聲遂止。次早視之，各蝦項下俱被紙條拴緊，欲作聲不能矣。守甚敬之，然告守皆正大語，絶不爲幻誕之言，且嘱以省刑薄歛、忠君愛民之事。謂某雖多戱術，不過小技耳，欲爲世間不朽之業，自有正道。故一時縉紳多與之往來。後遊滇中，入本朝不知所終。

老神仙，姓陳，名士慶，河南鄭州人。㓜遇終南山道士，授以方書，能生死人、接斷骨，其術甚神。初爲獻賊所擄，將殺之，自稱能以泥塑像，獲免。賊中遂以「塑匠」呼之，隨獻賊入蜀。一曰滌大釡，沃水，燎以火數百沸，以一榜左右攪成膏。賊問何用？曰：「此膏乃仙授，或刀斧或榜掠，受重創者，能頃刻完好。」時有受榜者，試之立驗。獻賊殘忍，曰：「殺人劓、刖人，至笞掠無算。」笞凡數百，血肉縻潰，氣息僅屬者，付塑匠，以白水膏傅之，無不生，且立刻杖而行。軍中爭趨之，餽遺飮食無虛曰。獻賊有愛將某者，攻城爲飛礟所中，去其頦，奄奄一息矣。塑匠曰：「易與耳。」卽生割一人頦貼之，傅以膏，一曰而甦，飲噉如未割也。時孫可望在賊爲監軍，夜被酒殺一嬖妾，且行三十里，醒而悔之。道遇塑匠，笑問曰：「監軍夜來未醉耶？何有不豫色？」然可望告以故。塑匠曰：「監軍果念其人乎？吾當回馬覔之。」可望曰：「唉，起營時尸不知何往，想爲犬豕啖矣，何從覔？」塑匠曰：「監軍若令我覓，何物犬豕敢啖貴人乎？」可望曰：「鼠子紿我！汝欲逃耶？我當令介士押汝覓。」塑匠笑曰：「何處覓？覓何能得？」可望怒曰：「汝何戲我？」塑匠指道旁舁一氊槖，曰：「何需覓？卽此是也。」可望曰：「巳朽之骨，何舁之？」塑匠笑謂監軍曰：「曷啓之？」可望下馬觧氊，則星眸宛轉，厭厭如帶雨梨花，帳中之魂巳返矣。可望喜噪，一軍皆驚，聞于獻賊。獻曰：「此神仙也，當封之。」口封恐衆未知，時營大澤中，下令軍中各備一几，以次日集廣原。是時賊數十萬，令以數十萬几累之，擇累之最高者，謂拜仙臺。于是呼塑匠至。塑匠身長六尺，衣深衣，手綸巾，方履絲縧，廣額濶面，鬚滿腮頰，望之如世所繪社神者然。命之升臺，臺高且危，塑匠怯不敢登。獻賊令各持弓矢引滿以向之，曰：「不登卽射。」塑匠不得已，及其半，惴慄惶懼，而萬矢擬之，如的不敢止，勉登其上。獻賊令三軍釋弓矢，羅拜其下，呼「老神仙」者三，於時聲震天地。自此不復呼「塑匠」，而皆曰「老神仙」矣。老神仙亦自此不輕試其術。有渠賊某者，戰敗傷足，脛骨巳折，所不斷者皮僅寸耳，求老神仙治。辭以不易。某哀號宛轉，盛陳金帛以請。老神仙揮之曰：「此身外物，吾無需。雖然，吾不忍將軍之創也。吾無子，將軍能養我乎？」某指天而誓，願終身父母事之。老神仙從容觧所佩囊，出小鋸，鋸斷其足上下各寸許，取生人脛度其分寸以接之，傅以藥，不數曰而愈。自此賊中凡求其藥者，皆不敢侈餽遺，爭投身爲養子矣。獻賊有幸婢曰「老脚」，者美而慧，善書畫，脚不甚纎，因名。凡賊中移會偵發文字，皆所掌。獻賊嬖之，燕處有所思。老脚見其獨坐，私往侍之。賊不知爲老脚，疑旁人伺，以所佩刀反手擊之，中其腰折骨，剸腹出腸死。獻賊省之，悔恨惋痛，急召老神仙。老神仙曰：「巳死不能救。」獻賊罵曰：「老狡！監軍妾不亦巳死者乎？汝不能救，當殺汝以狥！」老神仙逡廵需時乃可。獻賊急欲其生，限三曰。老神仙申鼱期三七。比以酒合藥灌之，一七喉間卽格格有聲。老神仙賀曰：「可救矣！」七曰當復，因取水潤其勝，納腹中，引針縫之，佛以藥，夾以木板，約以䋲，果七日而老脚歩履如常。時及獻賊死，賊衆潰，從蜀奔滇。生平素德老神仙者衛之至滇，永明王敬禮之，賞賜甚厚。老神仙擁厚貲，闢室城東隅，累石成山，鑿井爲池，旁植花木，蓄朱魚數百頭。客至，浮白呼魚出水以娛。醉後高歌而卧，不顧也。迄永明奔緬甸，老神仙從之行，及騰越以疾死。

張本元，犍爲人。初從邑梅子元學醫，同採藥至馬湖山中投寺宿。寺主一老僧近百歲矣，問客所往，告之。老僧曰：「回，爲我市某物來。」子元反致之，僧喜。夜半出篋中書授子元。次日至途起視，盡鍼訣世所未見者。復還寺，蛛網扃戸，闃其無人。詢之山鄰云：「此寺空鎻十餘年矣，亦無見此老僧者。」子元驚。及歸，按法治人甚神效，固秘之。子元卒無子，書歸其壻沈氏。本元從沈竊其書，徙臨卭家焉。本元本農家子，不知醫。至邛，自許能醫善針法，人莫之信。會鄰人張氏婦難於產，數曰，舉家惶怖不知所爲。本元至，命取婦褻衣一、履一，以箕加其上，口吐針針之。囑曰：「產時兒頂上有針孔，須泥以飯。」張佯應之。俄而生子，頂上果然，急如囑泥之。張驚且喜，始知其能。又彭楚錫苦瘧，頭痛不止，請鍼之。本元白鍼其腓。楚錫戲曰：「吾病在首，而子鍼其腓，可乎？」本元亦戲之。針甫半忽折，徐鍼其踵，呼曰：「出針。」躍出達於樑。又爲人治癆疾，鍼其脊，終身無恙。自是名漸著，聞者爭造其門，試之輙效，一時有「神針」之稱。求治者踵相接，與之錢不辭，不與亦不責報。其針長或尺及數寸，約計七十餘，用則取諸口中。言笑飲食，率如常，不覺也。本元死，書失所在，遂不傳。

朱世續，通江諸生。得異人傳授，精醫，兼通符咒。同邑鄢氏女病危，延續治之。續命其家人俱退，入室良久，乃出倒鎖其門，謂女之母曰：「此門俟吾明曰來時親開，不可亂啟。」次日，其母早起，聽女房中並無聲息，候績不至，疑其女巳死矣。遂開門視之，門甫開，見一巨獸如鹿狀，自房內出，直觸其母，母被觸死。續亦隨至，見其女巳愈，乃曰：「雖救其女，又傷其母，皆数也。」人問故。續曰：「適所見獸，乃天上之星月鹿也。其母不知，觸犯星煞，故死。」又保寧黃氏患傳尸癆，死数人矣。一女病，延續治之。續曰：「此病有蟲，捉其蟲則病自愈，湏炙之。」炙其女腎俞穴五壯。續黙誦咒，湏臾女呌眼疼。續曰：「非汝出所。」又呌鼻疼。續曰：「可矣。」忽一蟲從鼻出，長寸許，如蜻蜓狀。續以手握之，取女之髪以縛其翼，置石臼中，令人搗之不爛，又以利刀斫之亦不斷。續曰：「非油煎不死。」乃取桐油入鼎鍋中，煆一炷香時，取出置瓦罐內，命人埋靜處。囑曰：「湏深丈許，若淺則百年後鑑出，害人難捉矣。」女遂愈，病亦不傳。乾隆三十三年，天大早，邑中祈禱皆不應。有言續能祈者，延至。續曰：「須得龍洞水方可望雨。」其地有龍洞，深不測，人莫敢入。續自仗劍執盂，取水而出，隨後雷電交加。續叱曰：「借汝一盂水，便若此吝耶？」頃刻大雨如注，四野皆盈。續曰：「勾了。」仍還水於洞，雨亦止。嘗與人捉逃藏，須臾不見，遍尋之不能得。呼其名，則隨呼隨應。人疑其有隱身法。續曰：「我自在目前，公等自不見耳。」後因通江瘟疫大行，衆請調治。曰：「數百家不去則延者，跪不起。」續年老不勝其勞，謂其子元昻曰：「吾將去矣。」翌日無病而逝。求治者尙数百人，葬之。曰：「舉其棺甚輕。」人疑爲仙去云。

馬元榜，德陽諸生。精京房易，占卜竒驗，咸以「半仙」稱之。乾隆戊寅三月朔，家沛霖兄夜失牛一隻，遍覓不得，往卜之。曰：「牛乃走失，非被盗也，但其去巳遠。依課求之，尙可尋獲。汝于初五曰向東行，離家七里有板橋河一道，汝于橋頭等候。見有持傘婦與一男子同來，後隨一犬，由板橋渡河。汝卽尾之東行，又十餘里，仍由板橋渡河而北。汝卽問其婦有內戚王監生者，至其家問之，牛可得也。」兄歸述其言，無不以爲誕。兄曰：「理之所無，事之所有，何妨如法尋之？」宅東七里板橋河，必唐家碾渡口也。至曰，徑向橋頭等候。果見一持傘婦與一男子同來，犬隨其後。兄私計曰：「課驗矣。」渡橋後，遂尾之。行至火盆山下，復渡橋而北。兄因問其內戚王監生。婦曰：「順河而下二里卽是。」兄至王宅，備述依課尋牛之故。王詫曰：「課誠驗矣，但牛實不在。何前驗而後不驗也？」留宿其家，厚欵而歸。兄不敢深問，終疑王言之不實也。歸數日，王使人來曰：「牛在矣。」蓋王有庄在中江，佃人耕種佃收得牛，數日後使人告王。王聞之，驚喜過望，以爲課之竒也，遣人來告兄。兄往視之，果前失之牛，因謝佃，牽牛而歸。又余佃王廷恒因兄病从不愈，往卜之。曰：「病不可救，課巳註明，汝自觀之。」王不識字，星夜赶回，其兄巳將歛矣。衆取課視之，註：「速歸，速歸，有緣見尸。」八字。衆咸嘆服，其竒驗類如此。余觀其課，亦按六爻世應生尅言之，不知何以曲折盡致，明如目睹也。

高僧：

海明，破山和尙，海明一字懶愚，鿄山人。本姓蹇，明大學士蹇義之後也。母姓徐。䨇親殁後，遂棄妻室，從佛恩寺大持師剃度。持戒甚嚴。一日坐定，見金光萬道，彌漫虛空，舉步不知東西，出寺走從萬丈懸崖，堕落。聞空中語曰：「跌死這秃賊！」及甦遂寤。博邂內典，遍逰方外，十彝雪嶠，再叅湛然，然後叅天童得產。雄踞九山，名聞四海。著有《破山語錄》，世稱「小釋迦」。張獻忠殺人之多，較黃巢百倍。自甲申正月犯蜀䧟重慶，悉斷人手，男左女右，有誤伸者，左右俱斷。旣破成都，大殺三日，號曰「草殺」。授其義兒孫可望爲僞平東將軍，監十九營；李定國爲僞安西將軍，監十六營；劉文秀爲僞撫南將軍，監十五營；艾能竒爲僞定北將軍，監二十營，分勦各路。初殺蜀卒，蜀盡則楚，楚盡乃殺共起之秦人，並其妻妾愛子亦殺焉。後令量之以度，過不及者皆死。駐西充時，尙存兵一百三十餘萬，逾兩月，劓刖宰割者過半矣。相傳賊欲屠保寧府屬，破山爲民請命。賊持犬豕肉進曰：「和尙噉此，吾當封刀。」破山曰：「老僧爲百萬生靈，忍惜如來一戒乎？」遂食之，賊爲止殺，府屬獲免。又故簽事金文毅公聲，被刑時，邏守甚嚴。破山乃乞貸，徃市棺，徑前抱公屍而殮。邏卒訶止之，不爲動，卒殮公載歸蕪湖菴中。後歸蜀，演化，丈雪是其八室弟子也，蜀禪教皆宗焉。破山有《山居卽事詩》云：「幾年勘破是非關，小住茅茨擬住山。園裏竹雞晴引子，崖前石虎老生斑。一條心事弓弦直，三個柴頭品字灣。法法拈來皆活句，更餘何事可躋攀。」《永慶寺》云：「踢倒須彌鏡影空，逢人休鼓舌尖紅。黃鸝不識吾生意，呌落庭前一樹風。」示四不侍者云：「倒騎驢子上揚州，却是當年跨鶴逰。卲伯湖籩親說與，紅塵飛處莫停舟。」寄遍醉云：「嶺畔桃花相映紅，恍然如醉薜蘿中。通身長出叅天棘，刺殺山頭瞌睡翁。」皆破室而出，新頴異常，尤工書法，至今寶之。相傳能避火灾云。

通醉，號丈雪，內江人。破山弟子，蜀禪教皆祖破山。初通醉聞破山開衹于西充，荷金粟衣鉢，直詣叅謁。時巳昏黑，有寺僧在寺門守候。通醉至，寺僧曰：「汝非通醉禪友乎？吾師命予二人候子久矣。」隨導入方丈，曰：「吾師慮子走入旁門，特令在此靜坐。」二人入，久之不出，視案上有宗支譜一帙，逐頁翻閲，皆歴代傳派名號。驚曰：「吾師示我有所皈依矣。」及見破山，語涉禪機。破山作卧勢云：「老僧不參禪，只愛伸脚眠。」通醉疑駭。時心海法師至，命燒浴。心海八湢，見通醉找扎，手執火义云：「我出一對，曰：『竈前立塊金剛漢』。」通醉對曰：「鍋中煮箇粉頭禪。」心海以告破山曰：「臨濟兒孫。」一日侍遊白兎亭，觀瀑布，爲更號丈雪，書偈曰：「劃斷蒼崖倒碧岑，紛紛珠玉對誰傾。擬將鉢袋横欄住，只恐蟠龍丈雪氷。」遂入記室。丈雪亦題瀑布云：「誰將玉線掛山頭，晴雨凄凄總弗收。幾許刼風吹不斷，牢拴天地一虛舟。」一日辭徃天童，破山書扇餞云：「雪骨永肌誰箇知，臨行相贈扇頭詩。清風贏得還歸握，漫莫逢人露一絲。」後演化於昭覺寺，門徒甚盛。年八十餘示寂，住持弟子佛寃卽其從子。

顛和尙，長安人。踪跡詭異，蜀臬某迎之成都，禮拜甚恭，而顛往往面斥之，言無忌憚。嘗食犬肉，帽簷插花一枝，引羣丐遊行市中。入昭覺寺見丈雪禪師，詼諧不屑。禪師頗敬憚焉。一日騎馬出城數里，語廐吏曰：「吾歸矣。」竟舍騎徒步去。臬追贐不受。往來秦蜀棧中，所至輒畫達摩像施人。歸至長安，數曰遂坐化石穴。

僧石穴僧，不知何許人。夷卧成都山中石穴內二十餘年，不起亦不飮食。當卧處痕跡宛然。山中樵牧習見之，就問不答。一曰有士子於山下遇髯道人，云：「此山有六祖，應見之否？」士子卽詣僧禮拜，云：「師六祖耶？」久之，張目曰：「莫信髯道人亂道。明曰再過之。」不復見矣。

稽古靈，住綦江中峯寺。年一百一十有五，骨健神清，不畏寒暑。從游者，惟教以敦倫行善，他無所語。康熈十九年，呼衆升座，說偈示寂。

黙野僧，居內江縣聖水寺。其年不可考，或云百二十歲，亦揣擬之詞，無實証也。雍正年間初至寺時，猶未披剃。止寺門首數日不去，亦不飲食。寺僧問之，亦不答。數日後，寺中有老僧出，見其形踪詭異，問曰：「汝欲披剃乎？」黙野㸃頭。老僧邀至寺中，爲之削髪。問之終不言，與之食，每餐可盡數盂，或數日不與亦不食也。寺僧耕種爲業，當栽插時，老僧命衆僧次日插秧，早起田盡栽插，寺僧不知其由。又老僧命衆僧次日入山伐薪，早起薪盡搬運至寺。僧益怪疑，令密伺之，乃知皆黙野夜靜潛出所爲。一人能任數十人之工，伹聞人聲卽遁去。夜多不眠，每自蹲立或田間露處，數日不動。獨處時，每自言自語；見人則閉口不出聲。其詭異類如此。乾隆甲午，安岳令洪成鼎訪之。自寺外歸飮茶畢，手拈茶葉示洪，不發一語。洪異之，爲立《黙野僧傳》。庚戌春，孫督憲士毅招至成都，西指東指，亦不發一言。至驛道林觀察署，見署中自修猪，撫摩終日，若遇舊友，戀戀不忍舍去。人不知其何因也。自修猪蓋林出署時，跟轎不去，林命養之署中者。癸丑卒于聖水寺。臨卒前一日，用炭寫詩于壁云：「天地中空日月明，無人不向此間生。從今撒手西歸去，免得拖泥帶水行。」次日趺坐而逝。應山洪成鼎附《黙野僧傳》。

黙野僧者，何志異人也？有人之形，無人之情，而無名者也。䆒莫知其何如人也，故異也。然則惡乎僧？類乎僧，故僧之惡乎野？不屋棲、不茆蓬，石穴古墓、藜藋荆叢之是居；狼事狐豕、鼯鼪之與游；無所在而無所不在，故野之惡乎黙？能言不肯言，而或偶一言，如吹劍首吷然而巳。以是知非喑啞也，言而不言也，故黙也。無可名而强名之，則曰「黙野僧」云爾。「黙野僧」之名，盖自悔翁始也。初黙野僧之來丙江聖水寺也，才若二十餘歲人耳。蓬頭草履，破衲，身外無一物。如丐不乞，如顛不狂。止山門坐地，問之不答，呵之不去，食之則食，不食不食，如是三日。時老僧可拙者，修行禪宿也。見而異之，曰：「此可憐人，大衆毋呵叱，善視之。」黙野僧見此寺之容巳也，依附焉。日則隨處行游，夜則隨壁倚坐，安以寮不宿，與以衣不著。不隨班，不妄作，若有知若無知，瞳然而徃，曈然而來，而巳矣。來漸習，老僧見其蓬髪中蝨蠕蠕，謂曰：「盍薙諸？」黙野僧首肯，遂薙之。於是居然一僧矣。每見寺僧作務，若負薪、鋤園、耘田、担穀等事，黙野僧偶一隨衆雜作，作則皆有條理，且力健，每作常兼人，而目最明，絲毫卽見，耳最聰，細語卽聞。衆悅之，然任其乘興自作，則窮日夕不倦；若一令之作，輒掉頭弗顧，昻然去。一夕監寺預告大衆明當伐薪，黙野僧未之知也。質明，大衆上山，則薪槱縱橫遍山谷，尋之則黙野僧持斧尙丁丁不休。衆喜且駭，恐伐過當，奪其斧，齊梱朿，荷擔歸。盡合寺四五十衆一日之力，運其一夜所析，未竟也。自是衆始異之。先是春夏之交，久不再秧，苗匝月勃勃然，高田無水不得栽。黙野僧一夜忽盡㧞秧，作數百朿，散置各田中。衆僧晨起，見而讓曰：「田盡旱，㧞秧，秧槁奈何？」黙野僧笑且走。是夕星月皎皎，夜半後忽大雷雨，水深二尺，田盡滿。詰旦，槖鼓四起，所㧞秧盡得栽。栽次，黙野僧歘然來，且助衆栽，其整齊勻疾，老農不若。有隣田工，少栽才半，秧頭纍積田間。明旦起視，其水田十餘畆，秧遍栽，狂喜雀躍，詫以爲神，則黙野僧一夕戲也。自是人益異之。以其所至爲快，爭餽以錢，棄不取；爭拜以禮，畧不顧。遂兢以神仙呼之，而黙野僧殊夷然不屑也。歲偶旱，禱雨弗應。踵問之不聼，以筆紙請判不聼。固請，則以筆大抺三條，擲筆去。遲三日，竟得雨。前邑令趙侯聞而慕之，邀之見不得。一日，忽自詣署。令喜出迎，揖之，黙野僧瞠目不爲禮，直入中庭，徘徊四顧，旁若無人。令見其衲破甚，命新衣衣之。其破衲堅不肯脫，左右强以新衣蒙衲上。黙野僧笑而出，卽棄去新衣，披破衲如故。或遊市城，或走村曲，從不入人家，亦不妄動人一物，以故所至遠近無厭惡者。意所至則至，不欲至，雖數人强挽之，一掙卽脫去。去則莞而笑。卽遭衆攪擾圍阻，從無怒容嗔色。或以錢强綴之破衲上，則行步琤琤然，沿途墜遺，見兒輩爭拾，輒大笑。每來寺中，興之所至，則隨事共作，不則危坐不動，亦不食。或數日不一至，或一日數數至。偶欲食，則不擇生熟，淨若生豆渣，或噉之至飽。生芋最棘喉，稍不熟不可食，黙野僧每㧞生芋，置火中畧一炮，輒啖之如蜜。白汁湩湩，他人舐之舌澁不縮矣。他若圈箕、織席、捆履、編筐、筥、蘿、畚諸器具，凡人所作，見輒能作，雖粗樸俱可用。然非自欲作不能强也。嘗拾棉花滿筐，手撕去子，自出巳意曲竹爲弓而彈，彈則成絨；排竹爲車而紡，紡則成線；復以兩竹作機、作綜、作箴、作扣、作梭，皆不類世所用而莫不適其用。積十數日，織布成疋，長二三丈，濶近尺，雖踈而紉，欣欣然自剪裁以補其破禪、破衲，日夜不休。餘布任取去，亦不復惜。然亦偶一爲之，不數爲也。其無師之智而能創器制物，大率類此。平居無定所，覓之了不可得，不覓則忽然至。不就本寺宿，亦不就他寺廟宿。若疾風雷雨，不知所之。雨後踪跡之，或偃卧古石槨以髑髏作枕，或坐慈竹林內，摘芭蕉葉葢頂，任雨淋漓，尙鼾鼾睡未醒。破衲濕透，不卽脫，待晴立日中曝乾之，渡河濕亦然。然二十餘年來，此一破衲，冬夏未嘗易，亦未嘗見其一日冐風寒、卧病、呻吟也。聖水住持僧三謙者，今年七十六矣。前老僧可拙之徒也，親見黙野僧之來。因悔翁備詢之，故歴歴道其大概如是如是。噫嘻，異矣！夫人之汨没浮沈於世俗中，而不能逃造化之拘者，唯有此身耳。有此身，則不免於饑渴寒暑、居室衣食。凡含生負氣之屬，自王公黎庶以及蟲獸禽豸、蜂蟻蜎飛蠕動之類，其日夕營營，雖小大不同，大都無非爲居全計也。上之席豐履厚，甚或暴殄狼籍；中則拮据勞役，隱遷就下；之或寡廉鮮耻。莫不由是。是身之爲患大矣。若黙野僧者，有身而外其身，有情而忘其情，浮游不知所求，猖狂不知所徃，其行止去來，類皆自適其適，而不役人之役者。方且鄙金銀如糞土，方且等錦繡如草芥，方且視宮室莊嚴若蓬棘荒榛，方且對軒冕貴介若牧竪童隷，方且迸言語字句如風鳴鐸嚮蚓竅蠅聲。其塗卻守神翛然自樂，逍遙乎無爲之字，盖混跡於閻浮提濁穢之中，而獨皎皎乎泥而不染者也。是天地與並生，而萬物與爲一也。倘所謂「大水弗溺，大火弗熱，寒暑弗能害，禽獸弗能賊」者歟？之言也，始吾弗信，今乃於黙野僧見之矣。噫嘻，悔翁方蹙蹙然累於此身，求免世患而不得。仰企若人，如之何其能及之？奚但悔翁，盡天下人，焉能及之？焉能及之，又焉得而知之？又焉得而名之耶？若云神仙，固不得而測矣。竊怪神仙應化度世爲亟，又何爲沈冥自晦若是？豈謫降者然耶？吾又烏能定之？幸而遇之，未能忘言，爲作《黙野僧傳》，以俟知者而知之。知者其誰耶？贊曰：土木而形，雲水而情。藏心而鏡，而何緘口而瓶？寒耶？拾耶？抑孝然耶？黙野僧豈其徒歟？寒拾有句，孝然有廬。兹并句與廬而亡之。噫！世無至人則巳矣，他日者倘有饒舌頭陀，庶幾乎其或能知之。庶幾乎聖。